“侃皮”劄記

 

蘇珊‧桑塔格

 

世上的許多事物從未被賦予名稱。許多有名稱的事物又從未被詳加描述。時髦語彙中的所謂“侃皮”(Camp ,見文末譯者題解)情趣就是如此:它無可置疑地産生於當代。人們常用它來指稱某種品味上的成熟,然而它卻又與一般的所謂成熟品味不盡相同。

 

與觀念不同,趣味是最難以討論的事物之一。但是人們之所以對“侃皮”的趣味諱而不談卻又另有原因:“侃皮”決非一種自然而然的情趣(如果說有這種東西的話),相反,它在本質上就是對不自然事物的愛好 --- 對奇詭和誇張造作的事物,它格外欣賞。更有甚者,它具有秘教特徵 --- 連都市小衆相聚,也要以之爲接頭隱語和識別同仁的標識。除了衣修午德(Christopher Isherwood)在他的小說《夜晚的世界》(The World in the Evening) 裏曾以兩頁的篇幅略加敍述外, 很難在其他出版物中找到對“侃皮”的討論。事實上,要談論“侃皮”就不得不違反它的秘密特性 --- 只有當能有所教益,或能解決某些使人困惑的矛盾時,這麽做才值得。我對自己撰寫此文的辯詞,首先是自我啓蒙,其次還在於解決自己意識深處的尖銳矛盾:我深受侃皮之美吸引,卻又同樣強烈地對之感到厭惡。這就是爲何我有談論它的需要,也是爲何我有談論它的資格 --- 那些全心全意、全盤照收侃皮趣味的人不可能對之作出分析,而只能有意無意地在自己身上展示出它的影響。那些在感動之餘,又深爲侃皮之美冒犯的人,卻可對它指手劃腳,勾勒出它的來龍去脈。

 

儘管這裏我要講述的無非只是情趣問題 --- 而且還是一種常刻意以輕佻態度對待嚴肅事物的情趣 --- 我必須指出,這些問題其實極爲深刻重要。多數人認爲各人情趣之不同全出主觀愛好,理性與那種種神秘吸引力並無關係 (何況這種吸引力常是感官性的)。在待人接物時,在欣賞藝術作品時,他們都表現出這種對趣味問題漫不經心的態度,卻沒想到這實際上很天真 --- 或更糟:看輕人的情趣就是看輕人自己,因爲,除純粹的機械反應外,人對周遭事物的所有自主反應都受他趣味的控制。可以說,沒有什麽比情趣問題更具決定性作用的了。我們在人際交往中的好惡取捨、我們對物品的視覺欣賞、我們對自己心態行止的感受和對善惡的判斷,都受個人趣味影響。才智實際上是也是趣味 --- 對觀念的趣味。(必須指出,趣味的發展往往不平衡:比如,藝術品味高尚而又擅長擇友且思想深刻的人極爲罕見)

 

趣味問題沒有理論體系和實證證據支援,但並不缺乏內在邏輯:它是某種固有感性的必然産物。感性問題難以付諸語言,如果勉強將它納入某種理論體系,或生硬地用證據加以說明,感性就不再是感性,而僵化成了思想觀念。

 

如果一個人不得不用語言來說明感性問題 --- 尤其是說明當代的一種生動有力的感性 --- 他就必須靈活而有所保留(見作者原注一) 。劄記的寫作形式因此較之線性論證的論說文,更能捕捉這種難以言傳的內在意味。而且,長篇大論、有板有眼地談論它只能讓人感到臉紅,而且弄不好作者本人就會親手炮製一篇不甚高明的侃皮風格文章。

 

茲將下列劄記獻給奧斯卡·王爾德。

 


 

人成不了藝術品也該身穿藝術品

--- 王爾德:《供年輕人參考的短語和哲學》

 

 

1. 總的說來,侃皮是唯美主義的一種:它把世界當作純粹審美物件來看待,但它所關注的,並非美本身,而是創作者技巧的精妙和風格的獨特。

 

 

2. 強調風格就必須忽略內容,或至少對之採取中立態度。很明顯,唯美的侃皮具有超然性。它有意避回避政治問題 --- 或至少對政治意義擺出漠然的姿態。

 

 

3. 侃皮並不只是一種主觀態度 --- 一種看待事物的方法--- 它同時還客觀存在於藝術作品和人類行爲本身之中,因此才有所謂“侃皮”的電影、服裝、家具、流行歌曲、小說、人物和建築。 上述區別很重要,因爲儘管我們能“侃皮地”看待一些東西,但並非所有事物都可被視爲侃皮,這還取決於事物本身有否相關特性。

 

 

4. 以下是信手拈來的一些經典侃皮藝術和工藝品:

 

小說《朱萊卡.多蔔生》(Zuleika Dobson)

第凡尼燈具(Tiffany lamps)

專爲自動電影點播機拍攝的影片(Scopitone films)

洛杉磯日落大道上的布朗德比飯店(The Brown Derby restaurant)

《問詢者報》(The Enquirer)的標題和內文;

比德斯利(Aubrey Beardsley)的素描;

《天鵝湖》(Swan Lake)

貝利尼(Bellini)的歌劇;

維斯康蒂 (Visconti)導演的《莎樂美》(Salome)和《惜爲風塵女》('Tis Pity She's a Whore)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一些明信片;

舒得賽克導演的《金剛》( King Kong)

古巴流行歌手陸普(La Lupe)

林恩沃德(Lynn Ward)的木刻畫小說《上帝的選民》(God's Man)

舊的戈登(Flash Gordon)漫畫;

二十年代的女裝(羽毛圍領、垂邊懸珠的裙子等等)

費班克(Ronald Firbank)和康頓-班內特(Ivy Compton-

tt)的小說;

不帶淫欲觀賞中的色情片;

 

 

5. 侃皮趣味在一些藝術形式中的表現特別突出。侃皮作品中的一大部分是服裝、家具和室內裝飾 --- 侃皮藝術常是裝飾性藝術,它強調線條之悅目、外表之動人和風格之華麗,而對實質內容有所忽略。但是抽象的嚴肅音樂卻又很難具備侃皮之風,因爲藝術家無法把粗拙或過火的內容和意味豐富的形式加以對照。與此同時,一些藝術形式天然具備侃皮風。古典芭蕾、歌劇、電影這幾門藝術有此特點,已早爲人所知。這兩年來,流行音樂(後搖滾樂 ---法國人所謂的“耶耶”)亦入此道。影評(如“我看過的10部最佳電影”之類)則可能是傳佈侃皮趣味的最有力工具:人們畢竟還能毫不做作、興致勃勃前往電影院看電影!

 

 

6. 所謂“那東西太上檔次(或‘太重要’)了,不夠邊緣化,所以不可能真有‘侃皮’之風”的說法多少是有些道理的 --- 我將在後文中再加說明。不管怎樣,科克多(Jean Cocteau )其人和他的不少作品都是道地侃皮,安德烈紀德(Andre Gide)的卻不是;理查斯特勞斯(Richard Strauss)的歌劇是,瓦格納(Richard Wagner)的卻不是;紐約叮噹巷(Tin Pan Alley)和利物浦的雜燴音樂是,爵士樂就不是。許多可列舉爲侃皮藝術品的東西,從“嚴肅”的審美角度來看,只是不高明的藝術,或是附庸風雅的俗物...... 雖然,此事不可一概而論:一些藝術作品儘管具有侃風,或不妨用侃皮審美眼光來加以欣賞--- 如路易費雅德(Louis Feuillade)導演的影片,但它們同時值得最嚴肅的敬仰和研究。

 


 

“研究藝術愈是深入,對自然就愈不關心。”

-  王爾德:《謊言的衰退》

 

 

7. 侃皮物品和侃皮人物有精心修飾的痕迹。自然界的東西則不可能天生具有侃風...... 連所謂“鄉村侃皮”也是人工巧藝的産物 --- 實際上,侃皮多産生於城市中。(可是它們又往往具有鄉村的安詳質樸氣質,同所謂田園詩格調相當。許多侃皮物品都呼應燕蔔蓀(William Empson)所謂的“都市牧歌”。)

 

 

8.  侃皮從純粹風格的角度觀察世界。必須指出,侃皮看重的是一種特殊的風格,即對誇張、過火和角色客串的強調。最佳的例子就是所謂的“新藝術”(Art Nouveau)。“新藝術”具有最爲典型和成熟的侃皮風格。這種藝術往往把一件東西扮成另一件東西的樣子。比如,裝飾成鮮花怒放植株的燈飾和宛如岩洞的客廳,等等。一個出色的例子:埃克多吉瑪(Hector Guimard)1890年將巴黎地鐵入口處設計成鑄鐵蘭枝形。

 

 

9.  以侃皮眼光品鑒人物,正常個性中某些因素的過火和不足,都會受到賞識。因此,半男半女的儀態是極具代表性的侃皮風格。比如:拉菲爾前派(pre-Raphaelite) 繪畫和詩歌中那些體態苗條、矯揉造作、故作傷感的人物;“新藝術”燈飾和煙灰缸上凸刻的畫片和海報中那些細瘦、飄搖、難辨男女的人體;嘉寶(Greta Garbo)那令人難忘的頗帶陽剛之氣的空洞美。這裏,侃皮風充分利用了一種沒有引起普遍重視的真理:最成熟最完美的性感(連同最成熟最完美的性快樂)源自與自身性別的悖反。 雄健男子性格中的女性氣質令人感動,而娥娜多姿的美麗女子如帶男子氣,就更是美不勝收。乍看正好相反,實則如出一轍的侃皮作風,是將性別特徵和造作個人風格誇張。此類案例,很明顯,多數取自電影明星:如詹妮曼淑菲爾(Jayne Mansfield)、吉娜羅洛布裏奇達(Gina Lollobrigida)、簡羅素(Jane Russell)和弗吉妮亞馬約(Virginia Mayo)用做作的華麗和傷感來凸顯自己的女人味。史蒂夫裏弗斯(Steve Reeves)和維克多馬楚(Victor Mature)誇張的男子氣等等。還有就是在性格表現和儀態舉止方面風味與衆不同的貝蒂戴維斯(Bette Davis)、芭芭拉斯坦維克( Barbara Stanwyck)、塔魯拉班克海(Tallulah Bankhead)和愛德維奇費裏埃(Edwige Feuilliere)等。

 

 

10.以侃皮眼光看待人生和世界,所有的事物都是在扮演一種角色,所以一盞燈不僅是燈,而且是“燈”;一個女人不僅是女人,而且是“女人”......所有東西都被打上了引號。這是在意識深處對“以人生爲戲臺”這一隱喻的最寬泛延伸。

 

 

11. 侃皮是中性風格的勝利 --- 在這種美學觀的審視下,“男”與“女”、“人”與“物”可彼此轉換。其實“風格”必然爲人工造作而成,因而歸根結底也不能不是中性的。人生和自然本身則無“風格”可言。

 

 

12.該問的問題並非:“爲何會有這種種矯情、造作和誇張?”該問的是:“爲何這一切竟散發著侃皮之美?”爲何莎士比亞的喜劇(《皆大歡喜》等)並無亦陰亦陽的氣息,而《玫瑰騎士》(Der Rosenkavalier) 卻有?

 

 

13.十八世紀似乎是一個歷史分界線。我們可以在這個世紀的趣味中發現侃皮的雛形,如哥特式小說、“中國風”、諷刺畫、仿造的名勝古迹等等。但我們必須留意,那個時代人和自然的關係與現在頗爲不同。十八世紀的名士或者往就自然(如華爾浦爾(Horace Walpole)的草莓山莊),或將自然修修剪剪,令其人工化(如凡爾賽宮)。對古風,那時的人不遺餘力、亦步亦趨。相形之下,當代的侃皮風格情形就十分不同:自然或被嗤之以鼻,不管不顧,或索性被露骨的不自然所代替。對已逝去的時光,侃皮名士則極易憑感情用事。

 

 

14. 當然,一部袖珍侃皮風格史大概可以從更早時代寫起:例如,樣式主義(Mannerism)大師蓬托爾莫(Pontormo)、囉索(Rosso)和卡拉瓦喬(Caravaggio),或是拉圖爾(Georges de La Tour)極具戲劇性的畫作,或是文學中的尤弗伊斯體(Euphuism)(黎裏等人是這種體裁文學的代表)。話雖這麽說,可靠的做法是把侃皮史的起點定在十七世紀晚期至十八世紀早期。那個歷史階段的人們深受精工修飾、華美外表、對稱美、悠遠的田園風光和驚險刺激的吸引。而那時的文學藝術已經形成傳統,即使在藝術或人生中表達情感衝動時,也要做到高雅而不失個性--- 比如說,短語警句和押韻對偶句式的談吐,誇張矯柔的儀態和音樂等等。這一歷史時期可謂侃皮之風的中盛期:蒲柏(Pope)、康格裏夫(Congreve)、華爾浦爾(Walpole),但斯威夫特(Swift)不在其列;法國的矯飾文學(les precieux)、慕尼黑的羅可可風格教堂;佩爾戈萊西(Pergolesi)和稍後莫札特(Mozart)的大部分作品。 然而到了十九世紀,原先在高雅藝術中通行的審美情趣成了一種特殊品味;它具備了某種孤僻、神秘乃至怪異的意味。只需就英格蘭一處看,侃皮風在十九世紀只陷於唯美主義之一隅--- 如伯恩-瓊斯(Burne -Jones)、佩特(Pater)、羅斯金(Ruskin)、丁尼生(Tennyson)--- 直到視覺和裝飾藝術中“新藝術”運動興起時,侃皮才在視覺和裝飾藝術中大放光彩,隨後在王爾德和費班克這樣噱頭十足的士人中找到理論家。

 

 

15. 當然,侃皮未必是上述所說藝術現象唯一具有的特性。以“新藝術運動”爲例,一旦將之仔細分析,人們就不會把它和“侃皮”等量齊觀。但我們在作這樣的分析時,切不可忽視這一事實:即“新藝術運動”放任人們用“侃皮”美學來體驗其藝術。一方面,“新藝術”風格作品的具體內容很充實,甚至富含政治和道德意味 --- 作爲一次革命性的藝術運動,它受到一種介於威廉莫裏斯(William Morris)和包豪斯團體(Bauhaus group)間的烏托邦理想的激勵,期望實現政治和審美的有機結合。與此同時,它又具備超脫、遊戲人生和唯美的特徵。這種兩重性在向我們揭示“新藝術”自身重要特性的同時,也揭示出“侃皮”--- 作爲將作品具體內容“過濾”掉的審美手段 --- 的特點。

 

 

16. 故而,那些能挖掘出兩重意義的事物,特別適合侃皮口味。然而這不是我們所熟悉的那種從字面意義和象徵意義對事物進行的雙重體味,而是把事物作爲有意義 --- 任何意義 --- 物件和純粹形式間的雙重欣賞。

 

 

17. 這一點在人們口語中把侃皮用作一個動詞時,顯得格外明顯。侃皮作爲一種行爲,意味著作出模棱兩可、矯柔造作的誇張舉止和誘惑人的姿態;侃皮手勢總是十分曖昧,“圈內人”從中領會其含蓄意義,“圈外人”也能作出另一種較爲泛泛的詮釋。當這個從形容詞而來的動詞進一步變爲名詞(如說某人或某物是一個“侃皮”) 時,這種兩重性不但有所保留,而且有所發展。在有板有眼的公開意義以外,有心人還能體會到被指稱之物的特殊風趣。

 


 

“自然而然的姿態真是難以保持!”

-王爾德:《理想的丈夫》

 

 

18. 我們必須對不自覺的侃皮和刻意做作出的侃皮作出區分。純侃皮風格總是在不經意中獲得的,而那些自知侃皮而有意爲之的(所謂“來侃皮一下!”),一般不那麽令人暢意。

 

 

19. 最純粹的侃皮藝術是那些最嚴肅的藝術家在無意間創作出來的。那用蛇把燈飾盤繞起來作爲裝點的“新藝術”派藝人並非在開玩笑,也並非故意要以此取悅他人。他想借此熱誠表達的意思是:“看哪,這就是東方!”真正的侃皮不是刻意作出滑稽古怪的樣子。比如說,三十年代初華納公司歌舞片(如《第四十二街》、《淘金者》等等) 中巴士比伯克萊(Busby Berkeley)作的歌舞段落就是如此 而諾爾考沃德(Noel Coward)的劇本就正相反:它們故作侃皮。爲什麽歌劇的經典劇目往往具有如此令人滿意的侃皮風格?因爲揮筆按那些荒誕不經情節譜曲的作曲家們都把它們當真。我們毋須考察這些作曲家們具體的創作動機,作品本身就能說明一切。(把巴伯(Samuel Barber)的歌劇《凡妮莎》和一出十九世紀的經典歌劇加以比較,就可看出,前者的侃皮系刻意爲之,炮製痕迹凸顯,後者卻不然)

 

 

20. 炮製侃皮的企圖也許總會對作品造成損害。《天堂之亂》(Trouble in Paradise )和《馬爾他之鷹》(The Maltese Falcon)之所以位居最完美的侃皮影片之列,和它們自始至終輕鬆自如的情調有關。而類似《夏娃逸事》(All About Eve )和《擊退魔鬼》(Beat the Devil)這些稍後攝製的電影在侃皮之醇厚程度上就差了一截 --- 前者有些太自作聰明,後者則太瘋瘋顛顛 --- 它們太想作出侃皮之態,結果手忙腳亂、弄巧成拙。我想,造成這種現象的內在機理還不全在是否有意爲之,而更在於侃皮風味中極其微妙、難以把握的嘲諷和自嘲的界限。希區柯克的作品就是說明這一點的最好例證。他一些影片中的自嘲不具應有的忱摯感情,卻不時流露出對自身主題和素材的輕視,其結果是,影片最終顯得勉強笨拙而很少有侃皮氛圍 --- 《捉賊》(To Catch a Thief)、《後窗》(Rear Window)、《西北以西》(North by Northwest)幾片都是如此。另一方面,加內(Carne)《奇怪,真是奇怪!》(Drole de drame)、梅韋斯特(Mae West )和愛德華霍頓(Edward Everett Horton)在銀幕上的表演和部分“愚公秀”(Goon Show),都有上佳侃皮風味,哪怕是他們作品和表演中的自嘲,也散發著深深的自愛。

 

 

21. 再強調一下:侃皮風味的高下有賴天真無邪的程度。這句話又可作以下理解:侃皮揭示出天真,同時,如果有可能的話,它還進一步要腐化天真。這主要就被認爲侃皮的人而言 --- 因爲物品,無論它們受到侃皮之眼青睞與否,其自身性質不會發生變化。身具侃皮風格的人就不同了,一旦意識到觀衆喜歡自己的侃風,他們就會招搖過市,開始“侃皮侃皮!”了。梅韋斯特、比莉莉(Bea Lillie)、陸普、《救生艇》( Lifeboat)中的塔魯拉班克海(Tallulah Bankhead)、《夏娃逸事》中的貝蒂戴維斯等都屬此例。(順便說下,有些人還會懵懵懂懂被拉下水,變成侃皮典型。比如,費裏尼(Fellini)在拍《甜蜜的生活》(La Dolce Vita) 時就對愛克柏(Anita Ekberg)做了手腳)

 

 

22. 如果我們不採取那麽嚴格的標準的話,可以說,上好侃皮要麽徹頭徹尾出自天然,要麽完完全全是有自覺意識的(此時其人半真半假的“侃皮侃皮”)。王爾德的箴言就屬此例。

 


 

“把人分作好人和壞人真是荒唐得很。人只分富有魅力和令人乏味兩類。”

---王爾德:《溫德米夫人的扇子》

 

 

23. 純粹的侃皮(或說純真的侃皮) 中最要緊的因素是它的嚴肅性--- 一種失敗的嚴肅性。當然並非所有嚴肅而失敗的東西都侃皮:只有那些把誇張、奇想、熱情和天真恰到好處結合起來的才是。

 

 

24. 有些作品只能被視爲差勁而非侃皮的原因在於,它們從一開始就不夠野心勃勃,沒有向真正異乎尋常境界邁進的勇氣 (相形之下,“那可真是過分!”、“太妙了!”、“真不可思議!”等等,則是表達侃皮激情的標準用語)

 

 

25. 華麗而誇張正是侃皮的標誌 --- 比如說,一個女人身著由三百萬根羽毛製成的華美衣服,或者卡羅克裏維立(Carlo Crivelli)的油畫--- 畫中鑲嵌著真正的珠寶 而且用錯視法畫出的昆蟲和石縫極爲逼真。又例如,史騰堡(Steinberg)在美國導演的六部瑪琳迪特裏希(Marlene Dietrich)主演的影片都極爲唯美而侃皮,其中以《魔鬼是個女人》(The Devil Is a Woman)一片爲甚。不僅侃皮作品風格,而且其表現出的創作雄心也十分突兀。高蒂(Gaudi)爲巴塞羅納設計的美麗奇詭的建築不僅因其風格的不同凡響而可被視爲侃皮,更重要的是,他在他的藝術中那種一夫當關、頂天立地的勇氣 --- 這在他的聖家大教堂(Sagrada Familia)中最生動地體現出來。

 

 

26. 侃皮是那種莊嚴自任卻又並不可將之太當真的藝術,因爲,畢竟它“太過火了”。《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Titus Andronicus)和《奇妙的插曲》(Strange Interlude)近乎侃皮 (或不妨將二者視爲侃皮);至於戴高樂在公開公衆場合的舉止和談吐,一般就是再道地不過的侃皮了

 

 

27. 與此同時,一件藝術作品卻也會因爲過火得恰到好處,而錯失純正侃皮的地位。愛森斯坦(Eisenstein)的影片之所以很少侃皮,正由於儘管它們十分誇張,但這種誇張又不多不少地實現預定的戲劇效果,而沒有真的“過頭”。其實只需再“多”那麽一點兒,它們原可是了不起的侃皮藝術作品 --- 尤其是《伊凡雷帝》第一和第二部(Ivan the Terrible I & II)。布萊克(Blake)的素描和油畫作品也屬此類情形:它們稀奇古怪、矯揉造作,卻稱不上“侃”。另一方面,深受布萊克影響的“新藝術”(Art Nouveau)倒是侃風濃厚。

 

還有,那些華美誇張但缺乏熱情和誠意的作品決非侃皮。侃皮也必然出自那些不可遏制的內心情感。沒有真情實感,只能有僞侃皮。換言之,它們不過是一種四平八穩、只供點綴的的時髦玩意而已 --- 其中不少已經相當接近于“侃皮,而且十分誘人:如達利(Dali)新潮的幻想作品,還有阿爾比科可(Albicocco)的影片《金眼女孩》(The Girl with the Golden Eyes)中那種做作的細膩氛圍 --- 而造作和侃皮決不可混爲一談。

 

 

28. 再重復一遍,侃皮要義在於試圖作出不同反響的事 --- 而這裏所謂的“不同反響”,主要指外表之華美而言,並非指不同凡響的能力或付出超人的努力。所以,一個優雅或誇張的手勢可以是侃皮,而李普利(Ripley)“信不信由你”節目中的那些東西就很少具有侃皮意味。它們要麽是長得稀奇古怪的東西(長兩個腦袋的公雞、十字架形的茄子等),要麽是那些要求付出巨大努力的勞動成果(一個人倒立著從這裏走到中國、一個女人在針尖上刻下《新約全書》等)。它們缺乏直接了當的視覺美和戲劇性,而那才是展示出侃皮超絕意義的要緊之處。

 

 

29. 像《在海灘上》(On the Beach)這樣的影片和《小城故事》(Winesburg, Ohio)、《喪鐘爲誰而鳴》(For Whom the Bell Tolls)這些小說糟到可笑的程度,但沒有糟到有享用價值的地步 --- 它們費力地擺出不凡的姿態,然而卻缺少想象力。可是,影片《花花公子》(The Prodiga)、《參孫和大利拉》(Samson and Delilah)、主角爲超級英雄馬其斯特(Maciste)的一系列義大利彩色巨片和無數日本科幻片(《大怪獸》、《地球防衛軍》、《H-Man》等),儘管粗俗不堪、毫無藝術品味,但相對而言,它們較不虛假、勉強,在展開幻想時也更奔放、更極端,所以竟頗爲感人而且還有娛樂價值。

 

 

30. 當然,托時間之賜,侃皮經典也在不斷變化中。前面我講的那些“費力地擺出不凡的姿態,然而卻缺少想象力”的作品,將來可能透露出它們的侃皮價值。由於它們的年代離我們不遠,我們無法賞識其中與我們自己日常夢幻過於接近的想象成分,而通常那些不屬於我們的幻想才更令我們感動。

 

 

31. 這就是爲何那些深受侃皮審美家推崇的作品往往是些老式過時的東西。這並非因其舊而愛之,而是因爲老化、消褪、悖時使得我們能夠與它們保持必要距離,甚至油然産生同情心。一件藝術品在處理重大的當代主題時如果失敗,可能會讓我們感到憤怒。但時間在流逝中改變了這種情況;它把藝術品從道德重壓下解放出來,送交侃皮趣味處理...... 時間的另一效用是:去除藝術中陳腐因素的庸俗之氣 ,使之顯得奇幻有趣 --- 陳腐庸俗只能是對時新口味而言。那些現在津津有味聽魯迪瓦利(Rudy Vallee) --- 英國流行樂隊The Temperance Seven 最近將他的老歌重新翻唱 --- 的人們在這位歌手全盛時絕對會被其歌曲的庸鄙觸犯。

 

歸根結底,是否侃皮並非不取決於事物是否老古董,而取決於我們與之的距離;保持一定距離使我們不致因爲它在藝術上的失敗而惱怒,相反,還會因此發現它格外令人賞心悅目。時間的功效不可預測。或許方法演技(Method acting) --- 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羅得史泰格(Rod Steiger)、瓦倫比蒂(Warren Beatty) 這些演員的法寶 --- 有朝一日也會成爲侃皮審美物件,一如魯比基勒(Ruby Keeler)和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現在享受的地位一般。但也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32. 侃皮是對所謂“個性性格”的擡高。只有那些有能力招搖自己個性的人才能體會到這一點。成功的例子包括:路伊福勒(Loie Fuller)、德米爾(Cecil B. De Mille)、克裏維立和戴高樂等。年事已高的瑪莎格拉漢(Martha Graham)舉手投足間從不忘記時時提醒他人:她不是別人,而是瑪莎格拉漢 ...... 這一點在偉大的侃皮偶像嘉寶(Greta Garb)身上就再清楚不過了:嘉寶作爲演員之拙劣(至少可以說,她的表演缺乏深度),竟使她的美更光彩奪目 --- 她因此永遠是她本人。

 

 

33. 侃皮美學所欣賞的是所謂“瞬間個性”(這點的的確確很有十八世紀古風)。相應地,個性的發展則令其無動於衷。在侃皮人士看來,個性是連續不斷的華彩表演,表演的主角必須始終讓人感到新鮮有趣。這種態度,實際上是侃皮意識將人生經驗戲劇化的關鍵。這也是爲何歌劇和芭蕾是侃皮美之寶藏:這兩種藝術形式都不著重發展人物形像的複雜性,而侃皮之美不致因這種發展而減色。而在歌劇劇目中,比如說,有人物個性發展的《茶花女》( La Traviata )就不如卻完全沒有人物發展的《遊吟詩人》(Il Trovatore)“侃”。

 


 

“人生太過重要,所以不能嚴肅地談論它。”

- 王爾德:《虛無主義者薇拉》

 

 

34. 侃皮美學不和一般審美觀爭論考察物件的優劣:它不聲稱對方所謂的美是醜,或醜其實是美。它提供一套完全不同的、有補充性的標準來探討藝術和人生。

 

 

35. 我們通常以藝術作品的深度和莊嚴的藝術成就來判斷它的價值。我們讚賞其藝術之精湛和創作動機之深刻。我們希望看到二者彼此相稱。實際上,我們以此來衡量《伊利亞得》(The Iliad)、阿裏斯托芬(Aristophanes)的劇本、《賦格的藝術》(The Art of the Fugue)、《米德鎮的春天》(Middlemarch)、倫勃朗(Rembrandt)的油畫、沙特爾大教堂(Chartres)、多恩(Donne)的詩歌、《神曲》(The Divine Comedy)、貝多芬(Beethoven)的四重奏...... 而在歷史人物中,我們以上述標準衡量蘇格拉底(Socrates)、耶穌(Jesus)、聖芳濟(St. Francis)、拿破侖(Napoleon)、薩佛納羅拉(Savonarola),等等。簡言之,這是上層文化的萬神殿,真、美和嚴肅在此得到供奉。

 

 

36. 但除了上層文化中或悲劇式或喜劇式的莊嚴格調和衡量歷史人物所用的崇高準則外,還有其他創造性的意識形態。只對此類高雅文化表示尊重的態度其實是自欺欺人的,同人的真實經驗和情感不相符合。

 

舉例來說,有一類對生活和藝術的嚴肅態度表現爲苦痛、殘酷和瘋狂。我們其時已經學會了欣賞這種受挫的人文精神。我這裏所指的當然不僅是藝術風格,還包括人的個性風格,不過最好的例子還是來自藝術創作。博什(Bosch)、薩德(Sade)、蘭波(Rimbaud)、雅理(Jarry)、卡夫卡(Kafka)、阿爾托(Artaud)和二十世紀多數重要藝術作品都是如此:對創作這些作品的藝術家而言,和諧不是藝術的目標。他們窮竭藝術手段,不斷探索充滿暴力和悖論的題材。連傳統的作品完整性,對此類美學而言,也不再有存在可能。藝術作品和人生,都只能以片斷形式存在。顯然,一種不同于傳統上層藝術的標準在這裏起作用:一件藝術作品的成功不在於它成功解決主題矛盾,而在於它揭示了一種全新的人類生存處境和一種前所爲有的經驗。簡言之,它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觀察世界的眼光。

 

侃皮繼藝術史中上述兩個階段而起。它表達了失敗了的嚴肅感和一種將自我人生經驗的戲劇化。侃皮在拒絕傳統嚴肅藝術對和諧的追求的同時也避開另一極端。

 

 

37. 上層藝術本質上是道德性的。當代先鋒派藝術則從道德和審美激情的矛盾中獲得力量。侃皮則是唯美的。

 

 

38. 在侃皮之眼看來,世界是一系列純粹審美經驗。它是風格戰勝內容、審美戰勝對道德倫理之考量、冷嘲戰勝悲劇感情的具體表現。

 

 

39. 侃皮和悲劇正相反。就侃皮藝術家之對待自己的藝術而言,侃皮並不缺乏嚴肅性,而且也有感人肺腑的力量。但其中的悲傷之情只是整體色調的組成部分。實際上,正是一種悲痛感使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作品--- 如《歐洲人》( The Europeans)、《尷尬年代》( The Awkward Age)、《鴿翼》(,The Wings of the

Dove) --- 具備侃皮之美 ,但是其中並無悲劇可言。

 

 

40. 風格就是一切。比如說,熱內(Genet)的思想觀念符合侃皮真義。他說:“優雅與否是行爲好壞的唯一標準”( 見作者原注二),正和王爾德所謂的“對要緊的事來說,最關鍵的不在於真誠性,而在於風格”幾乎表達了相同的意思。但最終決定藝術作品是否侃皮的,還是藝術風格。《溫德米夫人的扇子》(Lady Windemere's Fan)和《芭巴拉少校》(Major Barbara)中儘管談論的是道德和政治,但很侃皮,這不僅是因爲這些觀念新奇,也因爲藝術家使用了俏皮風趣的手法。相形之下,熱內在《百花夫人》(Our Lady of the Flowers )中表達的是侃皮思想,但表達方式太過一本正經、太崇高和太嚴肅,以至於這本書本身談不上侃皮。

 

 

41. 其實,侃皮的關鍵正在于將傳統的藝術嚴肅性的主流地位取而代之。它反對一本正經,它充滿戲謔。更準確地說,侃皮和“嚴肅性”有一種全新而複雜的關係:我們可以嚴肅看待輕佻事物,同時也不妨輕佻地看待嚴肅事物。

 

 

42. 我們之所以爲侃皮所吸引,是因爲我們意識到,人生與藝術光是“真誠”是遠遠不夠的 --- 所謂真誠的人可能無非只是思想狹隘的庸人罷了。

 

 

43. 超越嚴肅的傳統手段 --- 諷刺 --- 今天看來力道不足。今日各類文化滲透媒介,使受衆變得成熟和挑剔。對他們而言,侃皮提供了新的標準:形式的巧妙和富於戲劇性。

 

 

44. 侃皮倡議以一種喜劇眼光看世界。但這不是那種刻薄的論辯性的喜劇。如果說悲劇是對人生最高度的介入,喜劇則是有意爲之的低介入,是游離其外的手段。

 


 

“那種單純的快樂真令人羡慕,只有它們之中才有複雜感情!”

---王爾德:《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

 

 

45. 超凡脫俗是精英階層的特權。舊時貴族在文化領域中的說話權到十九世紀爲所謂“哥兒”取代,而“侃皮”則是當代“哥兒文化”的具體表現。侃皮是對這個問題的答復:如何在大衆文化的時代作一個公子哥兒。

 

 

46. “哥兒”們往往嬌生慣養。對周圍事物,他們要麽擺出不屑的姿態,要麽滿臉倦容。他尋求奇珍異寶,對大衆所好之物則無動於衷。(比如:於斯曼(Huysmans)《背道》中的埃桑迪斯;佩特筆下的享樂主義者梅榴絲(Marius the Epicurean) ;瓦萊裏(Valery)的“趣味先生”)。趣味的高尚對“哥兒”是件重要的大事。

 

侃皮高人的樂趣則更有創意。他不在拉丁詩歌或佳釀或天鵝絨外套中找尋快樂,卻沈醉於最粗鄙、最尋常的大衆文化中。物件自身的用途不妨礙他對它的享用,因爲他自有一套辦法。侃皮 --- 大衆文化時代的公子哥兒審美趣味 --- 不考量物件之珍稀與否。 侃皮口味不因其爲批量複製品而受到影響。

 

 

47. 王爾德本人就是個過度型的人物。他剛到倫敦時頭戴天鵝絨貝雷帽、身穿絲邊襯衫和棉絨馬褲,腳上還有一雙黑絲襪,而且終其一生,其個人趣味也從未離老式公子哥兒的行頭太遠。他的保守主義充分體現在《道連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然而另一方面,他的許多作風又暗示了他性格中更現代的一面。侃皮審美中的一個重要因素--- 等同看待各種事物 --- 就是最早由王爾德將之確定的。證據包括:他宣稱要讓自己“配得上”他的青花瓷器;他表示門把手可以和油畫一樣令人讚賞,等等。當他煞有介事地宣佈領帶、“插花眼”(boutonniere)和椅子的重要性時,王爾德其實已經在預示民主的侃皮精神的即將到來。

 

 

48. 老式“哥兒”憎惡粗俗之物。新式“哥兒”--- 侃皮愛好者 --- 則正好相反。那些使前者惱怒或厭煩的東西,讓後者欣喜和愉快不已。前者愛用灑過香水的手絹掩住鼻孔,而且動不動就會暈厥過去,後者卻陶醉在熏天臭氣中,還對自己堅強的神經感到自豪。

 

 

49. 無疑這是了不起的壯舉。但是歸根結底,這種壯舉是由於哥兒們不耐煩悶的生活而作出的。侃皮趣味和煩悶二者間的深刻聯繫不可低估。侃皮只能存在于富裕社會,只能存在於富足的社會階層中,因爲只有那個階層的人,才能體驗到富裕帶來的病態心理。

 


 

“生活中反常的事物正好和藝術有正常關聯。事實上,這是生活中唯一與藝術有正常關聯的東西。”

---王爾德:《給受到過度教育者的幾條几條箴言》

 

 

50. 所謂貴族地位既是就權力而言,也是就文化而言。侃皮趣味其實是高雅趣味史的組成部分。但既然傳統意義上的貴族不復存在,他們所特有的雅趣何所依存?答案是:社會上有一群人自發自命地形成趣味貴族,而他們多爲同性戀者。

 

 

51. 我必須對侃皮趣味和同性戀之間的關係作出解釋。說侃皮趣味即是同性戀趣味並不正確,但無疑二者有密切關係且有共通之處。這好比並非所有自由主義者是猶太人,但猶太人確實普遍傾向於自由主義和社會改革。因此,儘管並非所有同性戀者有侃皮趣味,但大致而言,同性戀人群構成侃皮隊伍之先鋒和侃皮藝術的知音。我這裏並非隨意將猶太人和同性戀者相提並論:二者確實是當代城市文化中的傑出創造性團體,而且他們影響的,還是最深刻的一種創造力:感性 (sensibility)。現代感性的兩種先鋒力量,一是猶太人嚴肅的道德追求,一是同性戀者的唯美和超然。

 

 

52. 同性戀者之自比貴族也與猶太人的例子有類似之處。一種意識形態總是服務於鼓吹它的特殊團體。猶太自由主義是自我認可的一種姿態,而侃皮趣味也有宣傳功能。無庸贅述,上述二者的取向正好相反。猶太人寄望通過鼓吹道德良知來使他們自己融入現代社會,而同性戀者則通過鼓吹美學趣味來達到同一目的,只是他們所推銷的侃皮趣味恰巧是消融傳統道德的溶劑:它消除了人們胸襟中的道德義憤,還對遊戲人生的態度推波助瀾。

 

 

53. 無論如何,即便同性戀者恰好是侃皮風格的作俑者,侃皮趣味還是遠比同性戀趣味範圍要廣。很明顯,侃皮把人生視作戲臺的隱喻特別適合同性戀者們闡釋自身的一些特別情況,並爲之辯解(侃皮主張切勿太過一本正經,也正好與同性戀者想永葆青春的欲望相符)。然而,即使侃皮沒有被他們發明,也遲早會被另外一群人發明的,因爲貴族化的文化態度不會消逝而只會用愈來愈頑強的態度---- 和愈來愈巧妙的手段,實現自身。侃皮對風格的講究,是在風格問題自身已經過時的時候出現的(現代的社會每一新風格,如果不明顯屬於歷史陳迹,總以反風格粉墨登場)

 


 

“只有鐵石心腸的人在讀到小耐爾死去的時候,才能不放聲大笑。”

---王爾德:談話錄

 

 

54. 侃皮生髮於以下這個了不起的發現:高雅情趣並非爲上層文化專有。侃皮提出:高尚品味並非僅是高尚品味,還包括對不高尚情調的高尚品味(熱內在《百花夫人》中曾討論過這一點)。學會高雅地體驗低級趣味可以使人體驗到解放的快感,而固執地把持“嚴肅文化”不放的人會失去許多享受快樂的機會,或不妨說,他會因要價過高而失去市場。侃皮給高雅品味帶去大膽而機智的享樂主義色彩,它給本來就趣味高雅的人送來額外快樂,令他不致沈溺於惱怒不快中。它對人的消化系統有好處。

 

 

55. 最重要的是,侃皮趣味是一種享受和欣賞的方式,而非評判方法。侃皮寬宏大量,因爲它開朗奔放。它只不過表面上有時有些惡毒、刻薄而已(即使它的刻薄也充滿溫情,不是毫不留情的那種)。更何況侃皮並不指摘嚴肅格調。對那些真正嚴肅藝術的成就,它絕不冷嘲熱諷。只不過它還另外發現,在某些熱誠的失敗中也一樣包含著崇高的藝術價值而已。

 

 

56. 侃皮趣味其實是一種愛的感情,一種對人性本身的愛。它沈醉於人性中那不嘗的痛苦激情,而不對之作任何道德判斷。任何東西只要能打動它,就會得到它的認同。如果人們對被他們稱作“侃皮”的人或物抱以一笑,他們不是在嘲諷,而是在表示欣賞。侃皮是種溫存的感情。

 

(這裏不妨把侃皮和一般的波普藝術作比較:儘管二者有時相同,有時有關聯,但依然十分不同--- 波普藝術較平易、較枯燥,也教嚴肅和冷漠。與侃皮相比,波普藝術歸根結底是虛無主義的。)

 

 

57. 侃皮將對人性的愛移情於特定物件或個人風格。如果少了這種愛,則不會有侃皮,這就是爲何《小城風雨》(Peyton Place)這本書和蒂許曼大廈(Tishman Building)只是冒充風雅的俗物,而非侃皮。

 

 

58.  侃皮美學的終極信條是:這太糟了,因此它也太棒了... 當然,這也只在一定條件下才是如此,而這些條件,我已經在上面的劄記中大致加以勾勒。

 


 

注釋:

 

(作者原注一) 時代的內在感性不僅至關重要,而且最易消逝得無影無蹤。我們可能通過研究智識的歷史來認識時代的思想觀念,或通過研究社會史來認識它的行爲特徵,與此同時,對這種內在感知力卻全不觸及。在歷史研究中對此有所發掘 的情況 --- 如赫伊津哈(Huizinga)對中世紀的研究和費弗爾(Febvre)對十六世紀法國的研究 ----是極爲罕見的。

 

 

(作者原注二) 薩特在《聖熱內》(Saint Genet)中的說法是:“優雅是一種行爲舉止的特質。這種特質盡可能多地把存在轉化爲表像。”

 

 

譯者題解

 

“Camp ”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已經漸漸進入日常英語,日顯重要,但是不但其語源不詳,其語義也不甚清楚---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這點給當時三十歲出頭的桑塔格以充分的發揮餘地。在日常口語中,此詞常和西方城市同性戀亞文化聯繫在一起:人們常用它來表達對同性戀亞文化中那些誇張、詼諧、甚至顯而易見有庸俗情調的事物的讚賞態度。但是正如桑塔格在這篇著名文章中指出的那樣,“Camp”一詞具有遠遠超越同性戀者圈子的文化價值。

  

我把“Camp ”譯爲“侃皮”有以下幾個理由:()“皮”字取自同是六十年代重要文化現象的“嬉皮”(hippie) 之“皮”;() “侃”字除發音接近外,還取其“和樂”之義 (《漢書·韋賢傳》:“我徒侃爾,樂亦在而。”)。西方同性戀者現在一般被稱爲“gay”。這個詞原來也是“快樂”的意思。

 

張帆

零五年一月於多倫多

 

譯者居住在加拿大,享受藝術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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